撰文/吳欣怡
第一次見面,是他帶著他家裡的可利牧羊犬(collie)來就醫,就是電影「靈犬萊西」的那種很大隻、很聰明的牧羊犬。
那隻可憐的狗兒,全身上下皮膚大範圍糜爛潰瘍,虛弱發高燒,併發嚴重細菌感染。藥物過敏?毒物反應?或者是自體免疫性疾病?做遍各種檢查,我找不到病因。住院治療了兩個多星期,花了很多錢,很遺憾狗兒還是走了。他很難過,但還是很溫和有禮的跟我說謝謝。
過了好幾個月,他又出現了。這次,他拎著一隻灰黑色的殘破小狗來,近乎一條破抹布般。他說這是在路邊撿到的。我定睛一看差點沒暈倒,這哪是什麼黑狗,這是一隻老老老老到不知道還有幾天可以活的白色博美犬,全身髒汙覆蓋成了灰黑色。
作了些基本的檢查,不意外的嚴重貧血、子宮蓄膿、乳腺腫瘤、流出血水的滿口爛牙,脫水極度瘦弱,只有1.8公斤。我很直白地跟他說了「你真的要救牠嗎?得先住院,養身體穩定狀況,然後要切除卵巢子宮和乳腺。等傷口復原之後,下一步再處理口腔裡的爛牙,前前後後起碼也好幾萬。可是 ... 牠狀況這麼差,恐怕還不一定能救得活。」
他幾乎不假思索的笑著說「救啊,不然怎麼辦?」
「那 … 之後你要養牠嗎?」 他又點點頭。
好,救!
1.8 公斤、2.2公斤、第一次手術、2.6公斤、第二次手術,2.8公斤、3公斤。 終於牠逐漸恢復到正常博美犬該有的身形,3公斤了。總算是像一條狗了。
可是皮膚一直不好,整個軀幹幾乎光禿禿,剩下一些殘餘的毛髮參差不齊做最後抵抗。甲狀腺素低落,三不五時還併發個酵母菌、黴菌、膿皰細菌感染,各種藥物始終沒斷過。幾年下來,他真的花了好多好多好多個萬。我說換飼料,他就換; 我說試試看魚油,他就買; 我說要把血液送到國外實驗室去檢驗甲狀腺功能; 他說好。我說換藥用洗毛精,他點頭。總之,從頭一路配合到尾,他從沒有半句怨言。
有一次回診,我實在覺得太挫折,太無能為力了。
「欸…我真的覺得我治不好牠的皮膚耶,你要不要去找其他醫師?我都可以喔。之前的報告、處方箋都給你。你可以去找別人看沒關係。好嗎?」
他一如往常溫暖的笑,然後搖搖頭。
今年,他又牽著一隻超級暴衝完全不受控的雄性可利牧羊犬來找我。我詫異的問他說哪來的啊?買的嗎?他搖搖頭,說是公司同事養沒幾年就拋棄不想養,他就把牠帶回家了。沒有打疫苗、沒有絕育、皮膚粗糙脫毛,還有跳蚤搔癢。我解釋了一下要做的治療計劃,還有再一次可能會破萬的費用。他依舊爽快的點頭。
心中暗想,到底哪來這樣好的人啊?
時間好快,距離我們第一次碰面也四五年了。身邊的女朋友變成了老婆,然後有了孩子,他當上了爸爸。上個月,他抱著兒子來,說兒子快一歲了。小男孩在醫院等著,很乖,不吵也不鬧,跟爸爸一樣溫和有禮。靜靜的坐在我大腿上,好奇的仰頭看我。
預定回診的那一天,他打電話來說,老博美的藥還有剩幾包,今天是兒子周歲生日,他想帶兒子去慶生,問我能不能延後幾天看診。我說當然可以啊。
又過了幾天,他打電話來跟我說,老博美突然走了。什麼狀況也沒有,一如往常,白天都還是正常吃正常喝,只是好像趴在那邊比較久。他以為牠只是在睡覺。直到天亮了,才發現牠已經走了。
我驚訝半晌,無言以對。他反過來安慰我說「牠很老了啦,也覺得牠這半年老得好快。雖然最近都很不錯,精神都很好,可是我知道牠就是老了。跟我家以前那些老狗離世之前都是一樣的樣子。」
我說「那你還好嗎?」
他說「還好啦!」
末了,我們互相道謝,然後再見。
很好的人,很好的飼主,很好的朋友。
09/18/2017 台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