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吳欣怡
我承諾牠離去的時候,要寫些什麼。
牠是一隻黑白色的長毛吉娃娃,在三歲多發病。經過核磁共振檢查、腦脊髓液採樣分析化驗,最後確診為「不明原因腦膜腦炎」(meningoencephalomyelitis of unknown etiology),一種很棘手的自體免疫性疾病。
歪頭、不平衡、眼球震顫、倒地不起、吞嚥困難... ,牠小小的腦袋瓜裡,住著一個小惡魔。四年來病情起起落落。高劑量的類固醇,還有其他免疫抑制藥物,雖然穩定了牠的神經疾病,卻也引起強烈嚴重的副作用。牠幾乎全身皮膚鈣化,滿是脫毛潰瘍。身體行動不便,長期躺臥也造成了多處褥瘡。
幾年前的過年前夕,看著牠身上九成化膿破損的皮膚。我幾乎是一邊消毒清傷口,一邊輕聲嘆氣,因為我不知道透氣膠帶還能黏貼在哪邊? 紗布輕輕一刷,就一塊皮膚脫落下來,皮毛底下還參雜著血水膿汁,源源不絕。
那一天,是我第一次跟她提了安樂死的建議。
她只是看著牠,沈默。也沒說好,也沒說不好。末了,還是拿了藥,回家去了。近乎爛光的皮膚,在主人日復一日的照料之下,半年後竟然也奇蹟般地癒合了。嘿~ 我是不是太早放棄你?
最後一年,牠完完全全站不起來了。狀況稍好的時候,餓了會知道吵著要吃東西。狀況不好的時候,她要費心的一顆一顆慢慢塞嘴巴餵食。有時候,甚至連舌頭都會掛在嘴邊,縮不回去。
後來,我說,我們是不是不要再驗血了? 花這些錢,好像也不能多做些什麼,也無法讓牠更改善什麼。四年來,我提了五次安樂死。每一次,她都只是點點頭表示理解我的意思。她始終沒有接受,也沒有哭鬧抗拒。
那一晚,助理跑來說,吳醫師,牠姊姊打電話來說,牠去當小天使了...。
牠? 那隻吉娃娃? 心頭震了一下,我以為我們還會有一點點時間。
休診前,她帶著牠來。牠一如往常地躺臥在那個黑色手提推籠。口罩掩蓋不住她哭紅的雙眼,可是語氣依舊很鎮定。她四年來,無論病情起落,她始終是這樣。
「什麼狀況都沒有,牠就走了,就很平靜的。我一轉頭,牠就沒有呼吸了 。」
同事悄聲說,牠終於解脫了。解脫了? 也許吧。四年來,幾十萬的醫藥費,每周複診,日日夜夜的悉心照料。我猜,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放棄你,從來沒有。
我真的真的想不到比這樣離去更好的方式了,你承受了太多,她也是。或許這樣,對誰都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