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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9月25日 星期六

動物醫院裡的人生劇場 14 --- 悄悄的你走了


撰文/吳欣怡




颱風天,醫院休診。老闆臨時說要開院務會議,拉拉雜雜的瑣碎事,其實沒什麼重點,倒也沒花去太多時間。會後,我跟同事有說有笑著走出醫院,外頭正在狂風暴雨。

醫院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轎車,還在納悶是哪個飼主撲了空。她在我眼前下了車,顯然是在等我。認出是她,我有點詫異「啊,怎麼來了?」她表情很冷靜的說「吳醫師,牠昨晚走了。」

想找牠的視線,剎那停在空氣中。我呆愣在那裏,說不出話來。

牠是我最喜歡的狗,總是在醫院長廊上飛來奔去。據說牠是瑪爾濟斯混米格魯。

所以剛剛好八公斤重,比瑪爾濟斯大,比米格魯小。瑪爾濟斯的長毛,米格魯的顏色;瑪爾濟斯的臉型,米格魯的垂耳;瑪爾濟斯的黏人,米格魯的好動;瑪爾濟斯的心臟瓣膜退化,米格魯的椎間盤凸出。純種狗該有的,牠一個都沒少。

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牠的時候,只是來看皮膚癢癢。手拂過胸口,牠的胸壁卻傳來異常的顫抖,是典型的五級心雜音。再三跟飼主確認牠有沒有任何不舒服。有咳嗽?會喘嗎?活動力呢?她說,都很好啊。拿出聽診器,一如平常的跟飼主示意安靜「我聽一下喔。」

「唔... 心臟聽起來好像有些狀況。我想,還是做個檢查比較好。」她有點緊張,點點頭說好。

X光上的心肺影像,嚴重的令人吃驚。超音波下,二尖瓣膜肥厚粗糙,隨著心跳甩啊甩的,左心房嚴重擴張。這已經是隨時會心衰竭倒下的程度。我再三叮嚀,一定一定要按時服藥、別讓牠興奮激動、絕對不要洗澡後又進烘箱。

幾個月後,她抱著牠衝來醫院,說怎麼會這樣?怎麼會突然喘不過氣?唉,那是一點都不意外的急性肺水腫。

她嚎啕大哭說「我 ... 我昨天結婚,媽媽帶牠來新娘休息室。很多人,牠就一直吠一直吠 ......」 

那句「恭喜」到了嘴邊,又嚥了下去,我不知道該接什麼才對。

一番功夫,小狗也爭氣,鬼門關前走一遭,又穩定了下來。

幾個月後複診,她跟我說「不會喘,偶爾咳。只是,最近我回家,牠衝過來太興奮就會昏倒耶,然後幾秒鐘後就會醒來。每天開門牠都要昏倒。」

心中暗自不妙。我向她解釋了頻繁昏倒代表了什麼,她只是點點頭,什麼話都沒說。調整藥物之後,狀況是好多了,昏倒次數減少了,醫藥費卻暴增到一星期將近兩千元。那次之後,就變成先生和媽媽輪流帶著牠回診。

還有一次,媽媽趁著女兒女婿不在,跟我說「什麼小孩胎位不正,說要去待產。啊這樣躺在月子中心,我還要煮東西去給她吃,她婆家根本就不去幫忙啊。連狗都變成我在顧,我也很累耶!」

我太熟悉這些婆媳娘家間的刀光劍影,無意探人隱私,只笑笑說「那牠還好嗎? 最近還有昏倒嗎?」

媽媽語帶得意又酸溜溜地說「牠看到我就只會尾巴意思意思給你搖個兩下,哪有什麼昏倒?就他們顧才會昏倒啊,我顧都馬沒事。」

春天過去了,天氣逐漸炎熱。

有一天,她又突然抱著牠衝來,這次她沒哭。面容很疲憊的說「我媽媽昨天膽結石緊急住院了,婆婆不是很諒解,已經好幾次暗示我要早點回家顧小孩。我幾乎都沒睡。今天早上,冷氣沒開,牠又突然喘了起來。吳醫師,不好意思,牠能不能先留在醫院住幾天 ?」

好,當然好。我摸摸牠的頭,牠的眼神一直都是這麼可愛。不喘了,就要討吃的。一開籠門,就跳上我的懷裡要討抱抱。

「那 ... 跟小朋友相處還好嗎 ?」

牠沒有很愛小孩,但還好也不會兇。只是夫妻倆一放下小孩,牠就會急忙飛撲到主人懷裡。最近幾個星期,很乖的回診,很配合地抽血檢查、拍X光。一如過去兩年,牠看到我就會開心的搖尾巴。

我以為我還可以跟他相處一段時間。

牠卻就這樣走了。在休診的颱風夜裡,牠第三次急性肺水腫,然後死在別的醫院。死在一個牠完全陌生的環境裡。

她哽咽著說「我們好不容易搬家了,有自己房子了。也可以讓牠每天吹冷氣了。可是...可是牠就這樣走了。我只是想說寫張卡片,來跟妳說聲謝謝,妳對他一直都很好。」

我忽然很後悔,最後一次碰面的時候,沒有多抱抱牠。

你永遠都不知道這一次,會不會就是最後一次。




2021年9月18日 星期六

Dr. Google

 

撰文/吳欣怡



曾經,我真的超想要買這個馬克杯,然後擺在診間桌上。

類似的嘲諷圖文,不只是獸醫,大概所有的醫療相關產業都廣為流傳。曾經,我也是很不爽。面對飼主開口閉口,可是網路說、可是網路說 … 既然我說的你都不信,那你到底找獸醫幹嘛呢?找碴嗎?

現在呢?我比較不這樣想了。面對這個議題,反而變得蠻正面的,也越來越能欣然接受。他們有先查過資料再來看診,蠻好的啊。

十幾年前,只要提到貓注射部位肉瘤(Feline injection site sarcomas),話都還沒講完,他狂犬病疫苗就不打了。現在,我都還沒開口,飼主就主動說要打無佐劑的那種。你說,這是誰的功勞?是獸醫?是網路?還是網路上的獸醫?

有一次講到 Dr. Google,同業總是會互相取暖嘛,台下學弟妹笑成一團。我接著問大家,那如果你今天手麻麻的,會先上網查手麻麻?還是去掛號看診?會直接去掛號看醫生的,來,舉一下手。

當然是沒人敢舉手啦 XD 

上網一查,不小心就看到各種病因,然後開始自己嚇自己。最後醫生跟你說「注意姿勢,少滑手機,先開一些止痛、肌肉鬆弛劑。也可以做電療、熱敷,應該會好一點。」你就會很緊張的問,會不會是椎間盤凸出?不用照一下嗎?

當我們自己變成病人的時候,就跟飼主沒兩樣了。

幾年前,莫名左胸痛,大笑、咳嗽、手舉起來都痛。可是胸痛要看哪一科啊?我上網查半天,關於「胸痛」這個症狀,醫學中心的掛號頁面說要掛心臟科。然後我就乖乖掛了心臟科,還做了胸腔X光、心電圖。醫師聽完我的敘述說,「沒大礙啦,就肋間肌疼痛而已,不用太擔心。我知道網路上都說可能心肌怎樣怎樣,你不用擔心,年輕女生,沒有家族史。目前聽診都很好,檢查也都正常。我先開三天的止痛跟肌肉鬆弛劑,應該會好一點。」(又是止痛跟肌肉鬆弛劑 ...)

心臟科醫師長得很帥、人又好,問診、聽診都很細心。可是當下被他直接說「我知道網路說 …」我明白他沒有指責的意思,但聽在耳裡,還是有一點點不太舒服。我又不是相信網路說幻想自己心肌梗塞,我是照著你們醫院官網的掛號介面指引,才掛心臟科的嘛!(肋間肌疼痛到底是算哪一科啊?)




當我們變成家屬、身為病人的時候,都會想 Google。那為什麼飼主就不行?絕大多數,他只是不懂不明白,所以多問你了幾句「可是網路說如何如何…」大部分飼主的口氣都是疑惑,而不是質疑。

我們自己在臨床工作,遇到棘手的病情,要做什麼?第一步也是打開 Google 不是嗎?(好啦,我知道有人是 Pubmed) 那憑什麼你查到的就是實證醫學,他查到的就是道聽途說呢?

現在還會困擾我的部分,不是「網路說」本身,而是飼主自行錯誤腦補一番後,講出嚴重誤導診斷方向的錯誤資訊。

幾個月前,有一隻圓滾滾的胖黑貓來看診,主訴寫“尿不出來”。

「所以最後一次尿尿大概是什麼時候?」

「呃 … 都是媽媽清貓砂的,我不知道。」

「那今天有看到貓去貓砂盆嗎?」

「牠就都沒尿啊!」(你前一句不是說都是媽媽清的你不知道?)

「我的意思是,你有看到牠走進貓砂盆嗎?」

「沒有,我沒看到牠去貓砂盆。」

「昨天到今天都有吃飯嗎?」

「有,都很愛吃。」

「你覺得活動力怎麼樣?」

「喔,還不錯啦。可是牠就一直叫一直叫。」

「一直叫?什麼狀況下叫?」

「對啊。我上網查,網路說一直叫就是尿不出來。」

「ㄜ……」

於是,我又重頭再問了一次。最後總算釐清,主訴是貓半夜一直在飼主床上叫。牠並沒有泌尿道疾病的相關症狀。

畢竟,尿不出來是緊急且致命,飼主也一直糾結在「可是網路說是尿不出來才會叫」最後還是做了血液檢查跟膀胱超音波。一如預期的,通通都正常。至少,我很肯定那隻貓今天有尿尿。

其實整個獸醫產業也是很矛盾,大家卯起來想當網紅、塑造行銷品牌、經營粉絲專頁、一堆寵物產品都是獸醫掛名推薦,最近還有什麼百大獸醫票選活動呢。一方面希望自己被飼主 Google,一方面又不要飼主去 Google?這不是很弔詭嗎?

網路世界不是你能抗拒的,因為我們都已經身在其中。與其抱怨飼主只相信網路說,還不如深化自己的實力與溝通技巧,讓他們願意聽你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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動物醫院裡的人生劇場 13 --- 我的蟲蟲年代

 

撰文/吳欣怡 




博美小趴皮的皮膚感染了寄生蟲,東抓西抓到處啃,很癢。脫毛,厚皮屑,肘部尤其嚴重。用鑷子拔了些毛放在礦物油上,在顯微鏡下檢查,原來是疥蟲感染。(這照片不是疥蟲喔!)

疥蟲的治療並不困難,可以選擇吃藥、外用滴劑、打針等不同方式。只是牠實在太年幼、太輕了,體重才區區不到四百公克,常用的幾種藥物對牠似乎都太重了點。趁著空檔,在學術網站上搜尋各種殺蟲藥物的安全性資料,又重新複習了一下圖鑑、蟲卵鑑別、生活史。

查著查著,忽然想起了童年往事。大概小二小三吧,有一天在寫功課,一直覺得頭好癢,抓ㄧ抓,還是很癢,又抓一抓,超癢,癢到爆!終於忍不住,跑去跟姑姑說「我頭好癢喔,幫我看一下有沒有被蚊子叮?」姑姑出嫁前,偶爾會來住我家幾天。她說「好,幫妳看一下。」不看還好,一看她驚呼「啊~蝨母!」

驚訝之後,緊接是大笑。姑姑很歡樂的跑去跟我媽講「欣怡頭上有蝨母!很久沒看到了耶,現在小孩怎麼會有蝨母啦?」我快嚇死了,但我媽好像也沒有很緊張,只說「等一下去西藥房買藥回來洗一洗。」言談之中,她們好像跟蝨母很熟。

阿嬤聽聞我有頭蝨,也是喃喃念著「啊唷~那誒五撒母啦!」然後開始講她的小時候。對,半世紀前,阿嬤的小時候。阿嬤說,那個時候,女孩們都會互相幫忙抓頭蝨,跟猴子一樣。

我爸講到他小時候的窮苦日子,也會提到那些寄生蟲故事,比方肚子裡的蛔蟲多到會從小孩嘴巴裡跑出來,他邊講邊用手指頭在嘴邊晃動給我們看。我暗自心想,爸都亂講,怎麼可能啦?等到念獸醫系後的某一天,親眼見到一隻小黑狗噴射狀吐出一大坨黃色橡皮筋般的蛔蟲後,才相信爸爸當年並沒有騙小孩。

時間再往後推移一點,到了民國八十年前後,我的小學時代。台灣學童最常見的寄生蟲就是蟯蟲。學校每學期都會做篩檢蟯蟲的貼屁屁檢查,衛生單位會發給學童兩張透明貼紙。貼紙上有兩個藍色同心圓圈圈,中間有個十字。早上起床,嗯嗯之前,要撕開膠膜,把十字對準自己的屁屁貼一下,連續兩天早晨各做一片,再繳還給老師。

幾天後,蟯蟲貼片檢查陽性的同學,會被老師點名去講台前領驅蟲藥,而且直接給你全家人的藥物份量。每學年檢查一次,通常一個班級會有五六個陽性同學。不知道是無知不懂,還是孩童天性良善,大家下課還是玩在一起,也不會覺得怎樣。那時候哪有什麼隱私觀念,被點名去前面領驅蟲藥的感覺,可能跟領六十分的考卷差不多吧。

我唸國小的時候,其實已經很少人有頭蝨。還是有啦。大概就像現在養在家裡的紅貴賓,偶爾還是會看到跳蚤一樣。(覺得這比喻很讚XD)

頭蝨並不會無中生有,牠們只會爬,不會跳也不會飛。我猜,大概就是同學之間,頭靠在一起,或者戴了別人的學童帽,傳來傳去的吧。

那天晚上,我爸就去西藥房買了頭蝨專用的洗髮精。我不知道是什麼藥,只記得是像飯店便宜洗髮精的小包裝,白色,香香的。阿嬤再三叮嚀,搓揉完頭髮、頭皮後,要用熱毛巾包起來,讓藥物作用,然後再沖頭。我猜藥物仿單並沒有用毛巾包起來的這一段,這肯定是姑奶們的人生經歷、祖傳秘方。「啊~記得最後沖頭髮的時候,要接著一個大澡盆。再把臉盆水慢慢慢慢倒掉,就會看到頭蝨沉在下面!」阿嬤興高采烈地講,等不及要看我的戰利品。

喔 … 我默默地進浴室準備洗頭,覺得很羞愧。我頭上怎麼會長蝨子?我是不是很胎哥?可是我每天都有洗澡換衣服啊。年幼的心靈,想不通頭蝨從哪兒來的。熱毛巾包起來的時候,小蝨子們驚恐的狼狽逃命,整個爆炸癢。熱水沖下,泡泡水流進黃銅色的鋁製澡盆,再緩緩地把水倒掉,我以為沈在底下會有成千上百隻的蝨子遺骸。定睛一數,呃 … 四隻。

媽媽交代兄姊妹們也都要去洗一洗,跟同窩小狗一定要一起驅蟲是一樣的概念。我立刻被手足嫌棄,說是我傳給他們的。現在想想,靠!說不定根本不是我帶回家的,只是我先被發現好嗎?第一個發病的人,不一定是零號病人。

沒有人會故意生病,生病不是一種罪,也不用因此感到羞愧。

頭蝨其實很容易被殺滅,還好人類頭上的髮量也就這麼一點點。洗個兩三次藥浴,倒也就痊癒了。只是那止不住的劇癢跟羞愧感,這麼多年過去了,依然難以忘懷。

(圖文不符:照片是狗身上的蝨子。獸醫師的檔案裡,沒有人蝨啦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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